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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瘋狂的石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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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蔡京在杭州結交的一個朋友,說實話,當初他身為一個朝廷大員,還真就沒把一個南方土著放在眼裏。可是稍微接觸之後,蔡京立即服了。

當時他在杭州待得無聊,四處閑逛到了蘇州。蘇州多園林,讓蔡京流連忘返,沈醉中他覺得應該留下點紀念。做什麽呢?他認為蓋點宗教性建築最好。

宗教場所人的流動性最大,口碑相傳最遠,尤其是能一直流傳下去,不像某個菜市場一樣,今天蓋明天拆的。

他選中了一座大寺廟,想在裏邊加蓋一座精致的僧舍。欲望是好的,但是錢、物從哪兒來?他是個貶職的京官,自身難保的。

寺裏的和尚給他出主意。本地有位大能人,叫朱沖。他如果出面,這事一準能成。朱沖?在接見前,蔡京稍微了解了一下,知道他只是個富商,做藥材生意。據說人品非常好,寒天舍衣、病人施餌,稱得上為富很仁的慈善型有錢人。

好,就見一下吧。

見面後,他發現與朱沖真是投緣啊,朱某很有蔡京當年零拒絕服務的風采,對京城裏的高官,哪怕是貶職的,也竭誠相待,百般奉承。對於蓋僧舍一事,更是微微一笑,說不必再找別人了,請給個薄面,些許小事,他一個人足夠搞定。

蔡京將信將疑,他要蓋的房子是相當大的,不止十幾個和尚的宿舍而已。卻不料才過去幾天,朱沖就來請他到施工現場去,一到現場,蔡京被震撼了。他從京城來,是見過真正大世面的,可也很少見到這樣的效率、這樣的能力。

幾千方大木料整齊地擺放在現場,只等工人到齊,立即就能開工。這個朱沖……不簡單,蔡京意識到這一點,決定把人才收在身邊。

所謂上商攬人,下商攬財。人才永遠是最重要的財富。而朱財富再次讓蔡京刮目相看,是在他回京前提出把朱沖帶進京去時,朱沖一點都沒遲疑,把偌大的家業迅速安頓好,跟著他就走了。

進京後,蔡京把朱沖安放在童貫手下,成為武裝太監軍隊裏的在編人員。之後,朱沖的作用迅速體現。蔡京能用幾株小黃楊木讓童貫等五位蓋起延福宮的大太監自愧不如,都是朱沖的功勞。

這是非常難得的,在官場上、商場上一招鮮的確能吃遍天,可是有時效性。誰能用一種款式、一種招式長時間地讓對手吃癟呢?

朱沖能!

比如童貫能親自下江南給趙佶搜羅藝術品,他接觸到的南方玩家會少嗎?有資料顯示,當蔡京把南方的花木帶進皇宮之後,很多勢力都第一時間有樣學樣,派人到江南搜索新奇東西進貢給皇帝了,其中就有蔡京那位青出於藍勝於藍,對老爹像仇人一樣兇殘的大公子。

蔡大公子的最大願望就是顛覆老爹取而代之,邀功取寵的機會怎能讓老爹專美,他的人帶回來各式各樣的江南物件,可惜沒一樣能入趙佶法眼。

歸根結底,他沒有朱沖的采辦能力。

艮岳的第二步工程完成,相當於一場決定性的戰役打響,誰能在新一輪的裝修之戰中勝出,才能真正確立宋朝第一采辦的地位,更能通過這個,把趙佶的好感牢牢拴在身上。

到這時,朱沖沒什麽好遮掩的了,最好的采辦的底蘊是什麽?花最少的錢買最好的東西嗎?不,絕不是這樣,只有深深了解朱沖底細的,才會知道朱沖到底想做什麽。

這是出身決定的。宋朝發展到一百五十年以後的這時,基本上各行各業都定型了,比如說最為人稱道的商業。多少豪門富戶與高官、貴族甚至後宮勾結,利益環環相扣,連王安石都拆解不開,形成了無比穩定的圈子。

這種穩定讓新人絕望,就像現在的中國年輕人,談起改革開放初期,那批最先富起來的人,他們是多麽幸運啊,隨便買點股票,半個月不到一萬就變十萬了,這是多快的速度。

三十年過去,什麽位子都沒了,什麽空子都堵上了,讓絕大多數想白手起家的人絕望。三十年就這樣,一百五十年又如何?

而朱沖,在這種嚴酷的環境下,最初的身份接近於赤貧,得靠給人做傭工,才能勉強活命。

朱沖做苦力時非常失敗,能力就不說了,據說在蘇州人裏也不算是身強力壯,偏偏性格還有問題。此人聰明、狡黠、倔強、不安分。

具體的表現就是不聽話,簡直到了桀驁不馴的地步。這就沒搞頭了,悲劇的降臨只是時間問題,當那天出現時,朱沖不僅丟了工作,還被狠狠地抽了頓鞭子。

看上去很淒慘,不過這才是他新生命的開始。不這樣,他只會是一個優秀的苦力,那個時代裏的路人甲,憑什麽當上後來宋朝最大的官辦采買人?

淒慘的朱沖帶著一身的鞭痕逃出了家鄉,到鄰近市縣躲風頭。天曉得為什麽在蕓蕓眾生中是他得到了好運,一次普通的躲風頭,居然讓他一步登天。

他有奇遇了,一個奇怪的人給了他一些奇怪的藥方。藥,是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,是為數不多的迅速讓一個赤貧者變成富豪的東西。

成功的可能性,有件事可以參考對比。猶太人做生意,一直恪守著珠寶、飯店這兩項賺錢祖訓,理由是只要男人有錢,就會被女人掏出來買珠寶;是人就得吃飯,哪怕在戰爭中,飯店都有生意。

於是,生意長盛不衰。

他們錯了,醫藥才是最賺錢的,因為它最必需。相比之下,不買珠寶的女人很多,吃普通食品的人更多,可藥品就不同了,永遠少不了,並且鐵價不二,一旦身份變為顧客,即便是上位者,也要隨行就市。

多牛啊,無論是宋朝還是現代,醫藥都能迅速制造出富豪來。朱沖有錢了,卻變得更清醒,他記得富人安全守則裏有這樣一條,“有錢無權被人欺”。沒有堅實的背景,錢只是招禍的東西,帶不來半點幸福。

那好吧,索性把游戲做大,他攀上了蔡京的肩膀,到艮岳接下裝修任務時,終於可以直接為皇帝服務了。

裝修艮岳是宋朝最頂點的輝煌,是它走向深淵的最後一步,這樣重大的任務,朱沖也覺得力不從心了,一位新人走上了舞臺——朱沖的兒子。

這人很傳奇,身為一個小小的官方買辦的兒子,居然混到了和蔡京、童貫、梁師成這三位巔峰級別大佬一樣層次的帝國蛀蟲。

蔡蛀蟲是帝國首相,擁有官方話語權;童蛀蟲是武裝太監,掌握著帝國最強兵力西北軍;梁蛀蟲身為帝國隱相,覆制了皇帝過半的實力。這三個人幾乎把帝國三分了,朱沖的兒子還能做什麽呢,憑什麽和人家分庭抗禮?

很簡單,上述三人分的是黨、政、軍,唯獨沒包括財。小朱同志填補了這塊空白。

這孩子叫朱勔,當他走到前臺後,號稱最有錢的宋朝人集體倒黴了,遠不是多幾種稅、催得狠這麽簡單。

采買,第一步是領錢。有道是閻王不使喚窮鬼,給皇帝辦差更得拿工資,而且是先拿。朱勔先到國庫裏支銀子,多少數額完全隨心所欲,在艮岳工程的浩大影響下,哪個衙門敢查他的賬?

拿到錢後坐船過長江,兩浙湖廣,整個南方的花鳥魚蟲全在籠罩範圍之內。比如太湖石,某塊超級巨大,造型神奇,朱勔專門造了一艘巨艦運進了京城。趙佶一見大喜,賞給每一個裝卸工一只金碗,並且封這塊石頭為“盤古侯”。

有爵位的石頭。

某塊靈壁石,高、闊均兩丈有餘,上千人擡不動,運進京城時得把城門拆了才成。趙佶認為這是神物,親筆寫了六個大字:“卿雲萬態奇峰”。以一條金帶懸石掛上。

成仙的石頭。

華亭(現上海市松江縣)悟空禪師塔前一株唐朝檜樹,枝葉紛披冠蓋龐然,連華亭都沒法運出。怎麽辦,拆華亭,造巨艦,從海上走。結果某天海上風浪大作,巨大的樹冠和風帆纏在一起,樹倒船翻,全船人淹死。

以上只是某些知名的特例,采辦的種類按特點可以規劃到自然界出產範圍。

這個範圍內的好東西搜得差不多了,朱勔把目光投向了另一處——人間。話說楚王愛細腰,宮中多餓死,可見皇帝的喜好是風向標,全民學習。這時趙佶愛裝修園林,江南方面跟風的人風起雲湧。

比如浙江一個叫衛清叔的人,他的花園裏有座假山。這座“假”山連綿二十餘畝地,各處風景點蓋了四十多座亭子。

退休的侍郎俞子清更上層樓,他的“假”山起伏延展,上邊有一百多個峰點,高的達到二三丈。都不過分修飾,保存原有山野風韻,其間犀株玉樹,森列密布,“儼如群玉之圃,奇奇怪怪,不可名狀。”

其他中小戶人家,積累一百五十餘年平安富足之後,這類東西也不少。朱勔怎麽會忘記、放過它們呢,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都應該搜集起來,獻給皇帝。

這個過程顯示出了朱勔的功夫,首先他能知道誰家有什麽好東西,您家有,那麽恭喜了,朱勔的手下們會不請自來破門而入,在該東西上蓋一塊黃帛。

這就是禦貢品了。

誰也不準動,更不能有絲毫的損傷,至於損傷是否存在,傷到了什麽程度,與該戶主人對朱勔的勒索滿意度的貢獻直接掛鉤。如果貢獻值不足,那麽說有傷就有傷。沒傷,輕輕推倒摔碎了,這回有傷沒?

驗過傷,該禦品進入保護待運期。要一直由原主人保存,直到各種選定的禦品達到一定數量,一起起運。起運時,是所有原主人的噩夢。

不管該禦品多大,搬運工從來不走門,都是把墻拆掉,進行立體搬遷。那一天全城轟動,無數的墻被推倒,無數的屋子倒塌,一片混亂之中幾乎從無例外,該禦品搬走了,屋子裏其他值錢的東西也都不見了……這還只是噩夢的開頭。

裝修還有第二關。

從原產地把東西置辦齊了,還得運到裝修工地嘛。這個過程要怎麽做?宋朝一百五十餘年經營,帝國各地的水系都與京都開封相通,運糧的、運菜的、運各地特產的,早已形成了規律。

朱勔作為裝修特派員,本是有專用船只運工的,可是他搜集的東西太多,悄悄地說,遠遠不是專運給艮岳的,他家、蔡京家、童貫家、梁師成等京都大佬們都在中間插了一腳,各家都有大花園的,捎帶一些不是很正常嗎?於是,朱勔手裏的運輸工具不夠了。

不夠?簡單,放眼望去,河面上都是船,每一艘都是大宋子民的,那麽每一艘都可以被征用。從這時起,華夏大地上最恐怖的一個詞出現了,叫“花石綱”。

綱,指政府指派奉皇帝命令的貨運過程。花石,特指趙佶在這段時期在江南大地收集的自然藝術品,自從花石綱出現,全國的交通運輸全部癱瘓。

不管是水道上,還是陸地上,甚至是海運中,各類運輸工具只要在朱勔搞運輸時被看見了,立即就被抓到一塊,原來的事都放下,統統裝上花鳥魚蟲老樹怪石,向京城進發。

總結一下,上面的搜羅控制在自然界、人間社會兩方面,綜合來看可以歸納為地球表面之上的東西。為什麽這麽說呢?是因朱勔做到了這些還不滿意,覺得仍然有對皇帝盡忠的地方。

藝術是什麽?範圍太廣了,但是可以歸納為現在進行時的和過去古董式的。朱勔的心思就動在後一種裏,作為神州共主,難道只向活人收稅嗎?為什麽死了的埋進墳裏的就可以免交?

不管你是先秦的還是五代的,只要還在漢族的地盤上,就別想幸免,這叫率土之濱,莫非王臣!

於是,全國上演挖墳大比武,不管是誰的墳墓,只看誰能挖出來驚人的貨色。貨色都運進京城,搬到皇帝的多寶閣裏,這才是氣派,才是修養,才有品位!

艮岳就在這三種舉措中逐步地完善著,比如從太湖、靈壁運來的石頭擺在了艮岳的四周;石旁植有蟠木癭藤老樹異花,隨山勢曲折蜿蜒,鑿石成路,從山腳直到峰頂,號為朝天磴;主峰外小山都是堆土壘石而成,峰淩如削,飄然有出塵雲鶴之姿,名為飛來峰。

植梅最多處名梅嶺,種丹杏最多處叫杏岫;增土壘石,中間留隙穴栽黃楊的山坡叫黃楊嶺;於山崖險處種丁香,稱為丁香嶂;以紅石砌山其下種椒蘭,名為椒崖;在山之尾部增土成坡,植柏樹萬株,枝幹柔密,搓之不斷,樹葉結成幢蓋、鸞鶴、蛟龍之樣,命名為龍柏坡。

沿艮岳西行,栽竹成林,林外用清一色的紫色石堆積成山,山北放置一蓄水櫃,山頂鑿挖深池,每當趙佶前來游玩,命水工在山巔放水,形成瀑布,命名為紫石壁,又名瀑布屏。

凡此種種,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,有了這些仍然不夠。景物雖美,都是死物,必須要有靈禽瑞獸點綴,才能變成人間仙境。

於是,找來一位馴獸名人叫薛翁,這老兒每天用大量珍貴飼料和艮岳中的禽鳥走獸套近乎,一個多月以後,鳥兒們熟了,他一叫就來,趕都不走。這時,可以請趙佶來觀賞了。

當趙佶來時,一聲清嘯萬羽騰空,環繞在皇帝車駕周圍,仿佛萬鳥朝鳳。從此,這裏叫做來儀所。這時,又有能人巧匠把眾多的油絹做成絹囊,加水潤濕,掛在山崖之間。這樣,每天早晨的晨露纖雲都浸入其中,附於絹囊之上。

當趙佶再來,一齊把絹囊打開,頓時霧氣氤氳朦朧生花,十步之外山崖隱現,百步之內不辨從人,在若隱若現之間登艮岳,仿佛進入仙界,非覆人間之境也。

如此享樂,尚人間否?尚有憾乎?答曰有,至此境地仍然是外部享受,身外之趣而已,作為頂級的欣賞家,終極的藝術追求者,趙佶怎麽會滿足呢?

有道是藝術的終極是宗教,他開始轉而追求心靈方寸間的神秘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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